Monday, November 12, 2007

一紙短箋、無限深意


(國光劇團提供)
11月11日午場
國光劇團與NSO《快雪時晴》

「羲之頓首,快雪時晴,佳。想安善,未果為結。力不次,王羲之頓首。」

去的時候,我就納悶:才短短廿幾個字,還要結合西樂、歌劇演唱、京劇與鑼鼓點,這個戲怎麼起尾收場?

看完戲之後,我滿懷思緒地開車回家,直到進車庫前才發現,我記了滿滿兩頁的筆記紙已經跟著看戲時(沒買到節目單)的那張宣傳紙,遺失了。這下子寫什麼?留什麼?我在網路搜尋時讀到學者王浩威為《快雪時晴》寫的一篇〈京戲南渡.快雪時晴〉(《聯合文學》十月號,2007),自慚無須贅言。想想,好像還可以聊聊導演李小平做的處理跟呈現。

上半場畫面與文本精彩的對話,幾乎已到了完美的境界。

記得,我在看《梧桐雨》的時候──似乎也是王孟超的舞台設計,沒有像看《快》劇於大幕投影書聖王羲之作品時那樣感動。可能是文字適合細看品味,但《梧》劇的畫,卻沒有與之後舞台呈現對話、細究。即使魏海敏飾演的「大地之母」的角色,有點說得太白──乍看像觀音、又彷彿是聖母瑪麗亞,Well,這不是重點──而讓人起雞皮疙瘩,幸有優美的詞藻撐答,例如:飄飄何所似?或沉重,或輕盈,飛入大化中,形骸落盡見從容。魏海敏兼飾裘母,與女高音羅明芳飾演的角色,一同唱出母親的心聲:母親心中一畝田、挖得鬆又軟云云,既似民謠又有戲味,難得地包含了京劇與歌劇演唱的特色,符號都變得動人。

令人心服口服的是編劇施如芳選擇由張侯這個收信者的角色,切下戲劇情節;而南渡的概念,也讓我備覺感動。上半場開頭,當張侯接到王羲之來函,我的腦袋已經延伸至張侯沙場戰死的畫面,於是,那短短廿幾個字,便衍生了一股戲劇力量──有趣的是,在我心中自行滋長。

承繼這股力量的是,從張侯戰死,接續編劇虛擬的虎、狼兩國鬥爭,到抗戰死屍遍野的畫面,導演李小平都以不同的「殭尸倒」的肢體變奏,讓觀眾體會出死亡的陰涼和沈重。我一方面要為演員的技藝喝采,一方面卻又為畫面塑造的戲劇性而「動彈不得」。要是觀眾跟我一樣細心,應該在開場時,那段老人們樹下飲茶敘舊的畫面中,看見導演刻意營造的一個文字身段:「何」(為什麼呢?寫什麼呢?)這樣接續看下來,我幾乎要以為李小平試圖跨界至舞蹈劇場了!跟著大旗飛舞的肢體節奏與畫面,搭配下一場的「盜墓」──挖墓者的插科打諢,竟成了編劇概念的象徵,這逗笑之間,中、西樂巧奪天工、搭配天衣無縫(事實上,這上半場節奏之明快,幾乎是小平導演作品裡最巔峰的一次)。當然,當飾演軍伕的角色站在「屍體」間,跟所謂的母親道別時所說的那段動人肺腑的話,顯得有點刻意與造作。只是,跟老兵相關的劇場作品是這麼地少,此刻發出的這點「聲音」,怎不教同有生命經驗的外省人們,一掬同感之淚?!

可惜的是,到了下半場,所謂接近實踐「南渡」概念時,導演的劇場語言,詞窮了,手法也低調了。比如,我們看見劇終前,所有角色上場不斷搜尋、仰望著什麼,又或是張侯這個角色和船女之間的互動,變得「無言而蒼白」時,反而當一群「超現代」的現代戲劇表演出現時──例如青少年逛故宮的對話,觀眾可能會覺得突兀地有趣,或是突兀地可怕。

不過,讓我叫絕的是看見男高音巫白玉璽飾演的乾隆,與飾演張侯的京劇演員唐文華對唱;或是巫白玉璽演場京劇西皮二黃般旋律的荒謬與動人。我喝采的不是技巧多好,而是音樂設計如此謙讓空間,包容各路元素,不求個人表現地讓這些表演專業創作,相互對話,背後的心血,真的很難想像。其實巫白玉璽本人也有原住民的血統,讓他擔任「乾隆」,實在也有後現代後設的趣味。

如果曾經看過所謂中西元素合併、跨界創作那條艱辛而不可能的路, 那麼,對於《快雪時晴》所展現的企圖、雄心與努力,我覺得真的要給予「里程碑」般的標記。不僅國光劇團的創作更上一層樓,編劇施如芳有如面臨「千軍萬馬」般的鎮定和遠見──她竟然看見張侯這個角色的空間,真的教我五體投地地佩服。

好一個竇天章的女兒!


(翻攝節目單)
11月9日《吶喊竇娥》
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製

雖然謙稱是揀取元代劇作家關漢卿原作《竇娥冤》留白的片段,這齣由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推出的《吶喊竇娥》,以劇場表演的各項元素,全力鋪現女主角竇娥內在獨白;整體創作的努力、用心和編導形式的自由,甚至以聲音創造畫面的創意,堪稱近年罕見。這則故事也算家喻戶曉,然而編導陸愛玲以「劇場說故事」的方式,滿足了部份觀眾(不敢說大家都喜歡)的期待。就教育劇場製作而言,《吶喊竇娥》完成的理想和效果,可以說是接近滿分。


也許陸愛玲對台灣劇場觀眾──甚至戲劇科系的學生──來說,不算當紅,不過,她「熬湯燉補」的創作能(力)耐(性),絕對能名列台灣創作名人排行榜的前排。儘管演員生嫩的表演魅力、稍嫌模糊的口齒咬字和動作節奏的拖沓(但這已經是雞蛋裡挑骨頭的缺點),使得本劇吸引觀眾的高潮起伏,繫於一線之間,可是,顯然地,從全劇不同的橋段設計:諸如上半場竇娥由幼年過渡成人婚姻(由喜至喪);反派張驢兒父子「入主」竇娥婆家;張驢兒設計取藥的雜耍動作和下半場法庭開審前後,以及竇娥冤死成鬼的氛圍呈現等等,均足見導演的創意功力,全然彌補了情節畫面或是表演的不足。

早在一九九五年,陸愛玲的《等待果陀》以戲曲風格的肢體為實驗;一九九八年(天呀!那已近十年)於國家劇院實驗劇場推出《行走的人》時,便以其擬偶、學丑和想像的創意知名;直到今天的《吶》劇,我們才又看到陸愛玲再次展現所謂總體劇場的風采。難得的是,《吶》劇關照了演員身體和聲音的處理;細心的觀眾更可能發現每個演員都能「適得其所」,在每一場看到高度專注的發揮。

這齣戲,竇娥的精神展現於意象的是「一道如囚如破如開展的門」;展現於身體的是「行走與奔跑」;展現於聲音的是「怒吼」。即使是多變、自由的場面設計──例如開場五、六位飾演竇娥分身的演員,不斷地奔跑(相對於張驢兒取藥一場大玩老鼠洞的幻覺),或是當竇娥在婆家工作而所有的舞台物件「從天而降」(相對於竇娥死後化鬼的陰森),或是中場過後飾演法庭衙役的演員大秀當代表演橋段(相對於衙役撞鬼後的死白、蒼涼)等等──我們還是能體會到每個橋段彼此呼應的「伏筆」與「效果」。飾演蔡婆的反串演員與張驢兒父親那段「推托」的場景,不斷讓我聯想當年第一次親見羅勃.勒帕吉的作品《龍之三部曲》的經驗;即使在有限的物資條件下,創作群仍能以精簡的肢體動作,引領觀眾的想像力至無限渲染的空間.

下半場〈告官〉一場,至竇娥即遭處死的呈現,顯然是編導刻意製造疏離;一則是將竇娥如儀式祭獻般抬出觀眾席,二是以圓弧線條的人形白板象徵旁觀的群眾。從此,畫面的節奏和變化便大不如上半場,此舉或是為了凸顯背後戲劇性的意義,只是被「餵飽」的觀眾,可能會愈來愈貪心。一直到了竇娥化為冤魂面見父親竇天章時,全劇調性似乎突然間進入某種寫實表演,當時我即有預感整齣戲可能會在「父親決定為女申冤」的這個點結束。像是十年前《行走的人》那樣,作者總是深信「父親」是人生的救贖;只是,這回,女兒變成了厲鬼,從這個角度來看,真的是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動。

這齣戲,讓我看見多元活力的劇場空間,如何深深影響當代創作;《吶》劇無畏而自由地活用中西方的劇場身體,主題普世,手法更是非常現代。陸愛玲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」的劇場語言(即是採用主流常見的劇場手法),偏偏走出了一條當代女性創作之路。

The sanctuary of Asclepios to whom LaMama E.T.C. had just made a play to pay tribut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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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臘雅典郊區知名劇場Epidaur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