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July 12, 2009

這「弄拙成巧」的打「狗」姿態

台灣流民寨帳篷劇《無路可退》
台北縣永和市福和河濱公園停車場
4月23日晚場

沒有人喜歡討罵挨,但我常以進他們的「帳篷」挨幾頓嘴皮子而自得其樂。流行歌曲都唱著「愛到無路可退」,矯情描繪著一種無法控制的欲求與自憐;台灣流民寨這群表演者所詮釋的「無路可退」,則是理直氣壯地表現著一種為無辜而純真的底層呼籲宣示的姿態。

流民寨表現的姿態,不若差事劇團編導鍾喬那樣嫻熟於文字的操弄與曖昧,也不像日本野戰之月編導櫻井大造那般斧鑿符號與象徵的迷宮。他們自陰暗的角落,以銳利的眼神逼視當代觀眾;藉著一個主要角色的死亡象徵,劇本簡單扼要的結構,攫取了今昔一處被/幾將遺忘的歷史,看得出編導用意的人,應該很難不被一爪子刺得滿是傷痕。

靈感源自作家藍博洲所寫《麥浪歌詠隊》,編導(段惠民與林欣怡)以一場無人憑弔的拾荒老人阿廢的告別式開頭;象徵現實主義者的經理金寶(朱正明飾),與比喻當今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員工嬋娟(林欣怡飾)討論著如何處理死者遺體,而我們逐漸從老人生前好友、同行阿Q(許雅紅飾,也兼飾鄉下人)的談話裡得知死者過去的一段往事。全劇情節除了藉著虛構「稻浪歌詠隊」隊長(李薇飾)的犧牲,暗喻六十年前白色恐怖時期,由台灣及外省籍台大與政大學生組成「麥浪歌詠隊」慘遭冤死的歷史,也利用故事中脫隊成員雲老師(李昀飾,也兼飾雲醫生)的角色,試著從現代時空追溯、對比,批判盲目追隨、只重私利的美、日資本主義者。

「再怎麼說,我們都只是披著農民外衣的老師、學生,身體是騙不了人的,苦難也偽裝不來的;即使看過再多的田地和農民的血淚也進不到我的骨子裡……我是這籃水果中撞壞的果子,早點把我撿出來,免得造成整籃水果發酸腐爛。」(原作劇本)

這是劇中雲老師的台詞,也是作者痛心狠砸文化界的深刻心聲。

編劇對當今社會與階級的觀察與體驗,其實令我相當驚豔也慚愧;象徵性的角色,巧妙地呈現對文化的批判。一如過去帳篷戲劇常被笑談的血脈噴張、口水四濺式的表演,段惠民等也繼承了這樣的風格;而我主觀地認為,帳篷狹小擁擠卻又多元利用的空間,以及身體徹底勞動後所致張牙舞爪般的表演方式,讓這齣角色充滿象徵、情節隨意跳躍的文本,展露了更合適的殘酷激情。因為角色台詞是這麼地不符合寫實邏輯,對話的情節更是隨著作者主觀安排而進行,櫻井大造千叮萬囑的對抗性表演姿態,竟在台灣流民寨這次演出裡,成功塑造了台灣當下劇場表演的「妖魔怪獸」。

拉開嗓門嘶吼,應該是不再忌諱角色的定義與背景,而是全力傳達演員付出的決心;更何況,這次的主題又是「無路可退」。要是用現代寫實表演邏輯來評斷這樣的帳篷劇,恐怕就輕忽了他們要把觀眾與空間「生吞活剝」的意志了。不像戲劇系學生學表演時要寫「角色自傳」的演員,就很笨拙嗎?摘取劇中角色攤販婦葉香的台詞給諸位看倌瞧瞧:「濁水溪下游一帶的人流傳著傳說,說是濁水溪源頭各有一隻金泥鰍與金鴨,金鴨為了捕捉金泥鰍,而金泥鰍為了躲避金鴨,便往水裡的泥沙深處猛鑽,就這樣把溪水弄濁了。老一輩的人也傳說,濁水溪的溪水若變清,就表示要改朝換代了。」

是不是?!他們可靈巧的很。

(原刊載於表演藝術雜誌六月號)

可惜了這「變體、閏位」之快!

創作社《少男金釵男孟母》
5月14~17日台北城市舞台


細讀李漁《無聲劇》之第六回〈男孟母教合三遷〉這如現代短篇小說般的行文,禁不住會狐疑原作者的心鏡究竟反射著什麼打算。創作社編導周慧玲巧妙改編兩、三百年前李漁寫就的這則男同性戀家族故事,倒實在結構了女性/平反的意圖;因為連我都不服氣憑什麼說男人擁有的就是那「金汁一般」的東西。

李漁眼裡「照見」的揶揄污穢,在《少》中則成了魚貫一致的情愛;一是福建興化府莆田縣秀才許季芳(演員徐華謙飾),違背同鄉「相處」陳大龍(演員李易修飾)的心意,選擇了另一位肌膚白到個盡頭的粉孩兒尤瑞郎(演員徐堰鈴反串);二是尤瑞郎為報媒聘與堅示「有計留春」的決心而為許季芳自宮,並改名瑞娘;三則見許季芳為救瑞郎,寧可代他受罪,在法庭上替打、傷重不治。最後,當然是本劇破題的男金釵孟母「瑞娘」守貞不嫁,終身擔下許季芳之子承先(徐華謙再飾)的教養之責。

從全劇新編架構(雖僅有一萬多字的篇幅,原作堪具長篇連續劇的格局,更見改編之不易)來看,編導非常有野心地、也很成功地完成一齣可與英國知名作家邱吉爾劇作《九重天》Cloud Nine對話、並獨具台灣觀點的性別創作。再解讀這番效法邱吉爾時空跳躍的手法,劇中瑞娘一家由泉州、漳州及至台灣的遷徙,還有種歷史性、浪漫的回眸與告別。只是,《少》劇的創作幾乎空前未有地挑戰了觀眾詮釋的眼界;戲裡那場〈拜帖求親納男妾〉與南管共舞的做愛景,有人嫌演員徐堰鈴的生理性別礙眼,有人不解是否製作單位找不著合適的男演員,或如我不斷尋思編導的原意──其實,瑞郎身披的那件白色長衣,在兩個角色做愛之間,縹緲曖昧,整場的戲劇動作,幾乎能包容所有性別情愛的親密,退一步看、閉上眼想,教人喜歡極了。

沒想到編導顛覆的企圖,就是這麼簡單、低調!儘管劇團並無意張揚這齣戲天生的酷兒舞爪。然而,從劇場實踐層面檢視,《少》劇卻少不了劇場空間、身體與語言等的尷尬與問題。

全劇舞台以平面版畫的風格設計,並兼顧多元走位,而留出戲曲圓場的中下區位。在堪稱中大型的劇場空間裡,《少》的上半場表演,幾乎每位演員都有咬字傳達的障礙──不論是音響還是聲音之故;而空台能量的微弱,教人猜想是否需要更多寫實的細節?或是取編不同的身體風格?這溫吞的流動,讓精彩的台詞僅能展現少許火花,幻覺不繼、疏離模糊,也許音樂性的體質能彌補這樣先天的不足?直至最後〈官告〉一場,演員劉守曜與李易修的搭罵,才炒熱節奏。不過,觀眾不難看出編導在上半場以詩化舞蹈處理諸多場景的用心,可惜單薄了些。

想當然,下半場的現代場景(民國五十年代)較有節奏,或有小節不拘,卻著實刻劃著當年台灣的生活剪影,也有編導創作對那段歷史(例如白色恐怖)的想像。重複發噱的對話,凸顯了演員彼此的默契與幽默,但也顯得原地打轉,與環境(場景)封閉的荒謬。一場西裝相贈的場景,演員李易修的演出稱職展現畫龍點睛之妙──無非是那聲哽咽與淚珠,同感者無不動容!

戲末無法收尾的除了情節;例如警察查信的無解旁枝或是所謂模範母親頒獎的用意等等,還有那一陣若強風豪雨的鎂光燈照,觀眾可能自有量尺。但是,因為下半場如此具體寫實的呈現,作者試圖以象徵作結,實在顯得突兀不解;關鍵是,有沒有人真的「讀得出」?「看得見/不見」?

(原刊載於表演藝術雜誌七月號)

在虛擬寓言與現實間自我催眠

《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》
香港非常林奕華
4月17日台北國家戲劇院

在香港非常林奕華劇團所製作的這齣虛擬寓言裡,觀眾們目睹「李想」墜樓而亡固然可怕,但我私下揣想,現實生活裡的「李想」也許只是整了型、變了樣,看不出到底有多少變化,似乎比較駭人聽聞吧。

多重象徵的精緻高階舞台,主宰著《華》劇的視覺;舞台右側的格子書櫃,強調了「分類」的偏見,而左側的高欄,表現了俯瞰睥睨的姿態。木質顏色的選擇,既凸顯了設計性,還有視覺的象徵,淡然地說著這個都會故事中的冷漠與蒼涼。台階驚人的高低落差,讓人感受到強烈的權力誘惑;透過導演靈活的台位調度,增加了全劇台位的變化與彈性。

從全劇的執行度來看,導演林奕華的視覺呈現較以往而論,更臻穩健成熟;與編劇張艾嘉等人的合作,似乎得以讓他專注於導演美感的鑽研和思考。從開場的「電梯」轉景、透過演員動作活用了辦公室的長桌、演員搭乘計程車的背側台面向,以及主角在不同層次的樓梯上玩打網球的動線等場景,導演均能在劇院偌大的空間裡,有效地解決了很多腳本場景的問題,甚至發揮了劇場中的視覺效果,讓我看了淋漓暢快!

最美的場景莫過於下半場的「餐廳」。台下的觀眾望著演員張艾嘉所飾演的角色張威,攬著角色李想(演員鄭元暢飾演),緩緩自舞台深處走向下舞台的長桌,導演選擇「超越」虛擬敘事的寫實邏輯,讓張威坐在離特助大偉(演員王耀慶飾演)較近的座位,反而讓李想坐在遠端,直接呈現角色之間的心理距離。「李想」在不在現場,變成此景不被在乎的一環。在藍、綠燈光的切照下,這兩個鉤心鬥角的始作俑者,竟有著悲劇性的蒼涼與孤寂。可惜,由於對話與台詞的單薄,終究不足顯現角色的深度;無論是張威的旁觀心機、大偉的為難掙扎(諸如他自己的經濟崩潰與對張薇的感情等等),離所謂移情認同而投入的說服性,還有一些距離。弔詭的是,我們究竟是被角色、事件說服?還是馴服於演員的表演魅力?

若從電影《危險關係》(如劇中台詞暗示)的角度來看,我認為編劇嘗試的角色關係結構,似乎過於牽強;原因在於《危》片著墨性與政治的曖昧與操縱,並且在宮廷貴族的背景下,深刻經營角色的互動,《華》劇最「心虛」的一環是:我永遠不知道他們在辦什麼公、爭什麼權,從頭到尾大家只是恐懼被開除與減薪,小人物的心聲如何遷就這麼一個西方化、異類,偏又「女性為慾望原罪」的刻板架構下呢?

或許因此,《華》劇刻意塑造一個「兩極」的工作生態,走在一個模糊的虛擬敘事故事裡,用非常典型的人物,非常表面的對話,來呈現所謂一個公司王朝的權力更迭。小人物李想原本在旁白裡敘述自己即將在十分鐘後死亡,似乎成功營造了一個通俗劇懸疑的故事起頭;無奈的是,既要滿足寓言的象徵,又要鋪陳角色的內涵,「十分鐘」這個象徵著故事倒敘的時間表,也可能只能是虛晃一招,觀眾開始面對上半場漫長而繁瑣的角色鋪排,而演員也有進入角色還是典型的尷尬。這一點問題,尤其在女性角色上特別明顯。

舉例而言,穿著暴露大膽的嘉玲原是老闆用來拉攏副董的一記棋子,在沒有足夠篇幅描繪這個角色的情況下,嘉玲突然對觀眾表白、崩潰,全場的煽情讓我疏離。而蘇菲(演員謝盈萱飾演)與大偉於第十三場〈舊的不去新的不來〉中的對手演出,雖然血淋淋地呈現了彼此的情感拉鋸與痛苦,也因為全劇篇幅與重心所限,即使演員如此真摯(幾乎也是表現最好)的詮釋,蘇菲這個角色也僅止於擔任功能性的被害者而已。同樣地,當劇終前張威被「宣判」開除職位,或是面對大偉與李想之死,表現出萬般痛苦時,我也沒有被她的情境與遭遇所說服。

大概就是在這樣模稜兩可的寓言與現實之間,觀眾還得以在現實生活裡催眠自己,崇拜偶像,繼續看著舞台上搬演所謂的人生吧。

(原刊載於表演藝術雜誌六月號)

The sanctuary of Asclepios to whom LaMama E.T.C. had just made a play to pay tribute

The sanctuary of Asclepios to whom LaMama E.T.C. had just made a play to pay tribute
希臘雅典郊區知名劇場Epidaur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