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September 05, 2008

向亡靈致敬!

三缺一劇團《大家一起寫訃文》
台北皇冠小劇場
9月4日晚場


近來,已少在小劇場表演中「撞」見如此心思縝密的編劇創作──儘管劇本結構的完整性似乎是這一代年輕創作者表現的優點之一,而這齣戲,絕對有「聲東擊西」或是「顧左右而言他」的戰術操作嫌疑。

風格迥異的上、下半場(坦白說,我認為真正的篇幅應該更長),敘事跳躍、象徵隱諱,大膽挑戰觀眾的理解能力。前者以家中長子奉父命撰寫奶奶訃文為緣起,數度「倒帶」(這種創作手法也透露了創作者落筆時的疏離,挺恐怖)倒出全家人在奶奶去世前後真實與想像交纏的場景;後者則將上半場的角色(另增一名士兵),全部「移防」至不知名的異星空間(應該是月亮),一方面他們不斷尋找所謂的「阿媽傳奇」,一方面又如何因著環境惡劣彼此攻擊槍殺,或如何在戰爭廢墟裡存活(survive)。

若能退一步觀局,一如編劇鄭衍偉在節目單裡所說,這上、下半場實則呈現意識與潛意識不同觀點下的家庭情境;雖然說的是一則家庭喪辦之慟,但荒謬疏離的喜劇對話,竟有殘酷的虛幻與批判。

這種創作背後的情緒…感覺很熟悉(You know Who and What, right?)。說是一個家人的死,還不如是哀悼整個存在環境或價值觀的崩解。上、下半場結束前的一段師公領路念念有詞的表演,叫人起雞皮疙瘩。

這位年輕編劇大膽而自由地如同動畫《跳躍時空的少女》一般,僅以兒子的書寫(表面上是從父親要求大家一起寫訃文開始),便開始「導演」一場場自得其樂的「情境排演」,其他的家人角色則渾然不知。尤其當劇中的父親真的如兒子在前一場所示,獨自在母親(奶奶)靈位前一邊懺悔自身又埋怨子女時,飾演奶奶的演員突然拍了爸爸的肩膀出現靈堂,把爸爸嚇得不知該追聲稱要出去散心的奶奶的魂,還是該對著靈位繼續表白,足夠逗得觀眾捧腹大笑。事實上,當觀眾理解編劇的「雙重」手法時(兒子在劇中的口述與筆述,正好與編劇在劇場外現實的觀察和書寫,互為表裡對照),應當就能接受上、下半場互為表裡的情感與意識的呈現。例如,劇中妹妹告訴應當已經死了的奶奶,哥哥正在寫家裡的故事,而奶奶相當明白地表示,為什麼現場會有這麼多人,連角色都清楚意識到觀眾的存在。

上半場以大家吐槽父親的訃文誦念,經過一場如「全民起乩」的荒謬情節,師公領著家人回到常序、開始念經作法,奶奶看似無法接受死亡收魂的情境結束後,下半場進入一場彼此如何在戰爭下生死存亡的虛擬鬥爭。飾演母親的演員變成疏離的記者(上半場,這位母親的角色顯得有點蒼白,編劇對她的情感和意念,似乎未做深入的著墨),妹妹守著老家鍋盤,與這位記者拍照時,僅僅感覺對彼此熟悉,卻無法記住過去。哥哥是當地戰事的游擊首領,姑姑是不斷用Nokia手機與電話對外連絡的司令,父親帶著隱形的小時候的哥哥,奪槍後四處逃命,連師公都變成所謂廣寒宮委員會代表「麥當勞叔叔」。在這樣一個隔絕的戰爭空間裡,充斥著買賣、瘋狂而失憶的情緒。

在長官與士兵誤殺、父親與兒子互鬥喪命之後,我們聽到兒子在隔了許久,又幽幽吐出「時間是一個平凡的夏天傍晚」的這句象徵時間倒帶的台詞,我們像是又回到戲的開頭,所有的角色喃喃自囈,一個個像被超渡的亡靈,繞著圈子走;這時候,殺了父親的哥哥看見了奶奶(的魂),最後一句台詞:子孫有孝順否?(原本回答:有呀有呀)眾人卻回答:「夭壽、阿彌陀佛。」(這是奶奶告誡孫子若撞見兇猛的公車司機,可以這樣咒罵)足見編劇對人世的態度,真真冷透。

這樣的編劇手法、結構,理論上著實驚人,也非常聰明。可惜,幾段情節的缺陷,或是角色發展的斷裂與不足,讓這場意識與潛意識的夢,不是那麼地讓人信服。舞台設計以工字形分隔舞台區與觀眾席,又以一面鏡子代替了靈堂傳統上使用的個照,影射了祭拜者俱為亡靈的象徵(甚至從靈堂後走入觀眾席的觀眾們,也脫離不了是亡靈之一的嫌疑);服裝設計以寫實與誇張的方向,幾乎是創作了兩齣戲的戲服,製作堪稱完整。可惜,就如上月所評的《阿姨》一劇,導演執著概念,未能以更清楚的舞台語言和台位,呈現這齣戲的內涵與敘事;大段大段的獨白,與畫面中其他演員的舞台動作相互矛盾,讓觀眾抓不到當下的重點;過於分散的場景,也影響了全劇的節奏。透過自然的男性角色表演,導演算是成功建立了劇本文字的性格,舞台設計確定了疏離的戲劇特質,劇本敘事展現受到侷限,對一般觀眾而言,理解起來可能很吃力。

我要多說的是,從導演王小棣的電影《魔法阿媽》、綠光劇團國民戲劇系列的《人間條件》,到這齣戲的《訃文》阿媽等等,「阿媽」的形象真是值得探究一二;這對未來的子孫而言,感受勢必變質。不過,最叫人扼腕的是,創作者總習慣在某某關鍵時刻,把「阿媽」與某種台灣社會價值觀劃上等號,當作神桌上的形象崇拜,卻讓阿媽的過去、現在與未來留白。

我們從「阿媽」形象,反省到了什麼嗎?又,多知道了哪些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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